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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、人品贵重


当面称呼某男子为“某郎”,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性:一是妻子昵称丈夫,二就是长辈对于比较亲近(比方说通家之好),自己也比较瞧得上眼的晚辈,可以这么叫。所以裴该上来就不给曲彬好脸色看——“‘裴郎’二字,也是汝可以唤得的?”

就算你瞧上去比我大几岁吧,那也没排过资、论过辈啊,你硬充的什么大辈儿?咱们很熟吗?石勒地位摆在那儿呢,他想怎么称呼我,没人敢拦;至于张宾,我敬他是老人家,而且他也是在得到我允许之后才敢这么叫的;你又算哪根葱,哪头蒜了?背后怎么叫,我也管不了,当面口出“裴郎”二字,你丫白戴着头巾了,怎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啊?!

曲彬也知道自己莽撞了,当场被裴该噎得是无话可说。他强压胸中怒气,轻轻冷哼一声,干脆不搭理对方的话茬儿——“程司马召唤于卿,可即随我前往。”

裴该斜斜地瞥他一眼:“程遐么?他为何不亲来见我?”

“程司马身份尊贵,岂能……”

“身份尊贵?”裴该就象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,突然间狂笑起来,倒搞得曲彬满头的雾水——“汝……卿笑的什么?”裴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,又再以白眼相对曲彬:“倒要请教,程遐可有入中正评定,得第几品?”

曲彬闻听此言,当场就傻了——“我、我不知也……”

曹魏时代,陈群在两汉察举制的基础上,新创设了“九品中正制”,作为朝廷考察士人优劣,决定起家官途的重要凭据。简单来说,各州设大中正,各郡设小中正,负责品评辖区内的士人,综合家世、品德、能力高低,从上上到下下,一共分为九个等级——是为“九品中正”。

因为各级中正官逐渐为世家大族所垄断,因此品评越来越看重门第、家世,而不重实际,到了东晋南朝的时候,就产生了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势族”的说法——也即是说,你家里若没有地位,是绝不可能被评为上品的,而你家若有权有势,肯定也落不到下品去。而因为各朝政权大多被掌握在王、谢、桓等世家名门手中,所以后世也把“下品无势族”写成“下品无世族”。

其实这一趋势在西晋就出现了,虽然尚未真正成型,但朝中若没有背景就很难被评为上品的情况已很普遍。冀州程氏,本身就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,而且在裴该的记忆中,近年来也没有什么一二品的高官姓程——那你程遐撑死也就一个中品吧。

当下冷笑一声:“且去问来,若得上上,我便亲往相拜。”

“上品无寒门”的上品,最初是指二、三品,也即上中和上下——上上品从来放空,因为在儒生们的认知中,古往今来,只有孔子可列第一,旁人谁敢跟孔子比肩?裴该家世烜赫,河东裴氏从汉末就开始发迹,世出二千石以上高官,所以他是肯定不会落到中品去的。而且其兄裴嵩被评为上下,他运气比较好,因为生得晚,轮到品评之时,正好是朝廷拨乱反正,把他兄弟二人从流放途中赦回来的时候,为了表彰和抚恤其父裴頠,特意给他评了个上中。

那么也就只有上上品才能压过他这个上中品了,所以他才会说,除非程遐是上上,跟孔子一样伟大,否则就让他来见我吧,没道理要我先去拜他。

他这口儿放得有点儿大,若说程遐上品,他就会前往拜见,说不定曲彬一迷糊,真跑回去问了;但说要上上品才能压得住他,曲彬再傻也知道不可能啊——难道还真能起孔子于地下么?当下双眉一竖:“程子远贵为军中司马,合当卿前往拜会。”咱们不论中正品行吗?既在军中,咱们得论官职。

裴该把嘴一撇:“我为散骑常侍、南昌县侯——彼若官居二品,我合当往拜。”

散骑常侍是三品官,按照晋制,比他高的就只有一品的三公和各级公爵,以及二品的特进,骠骑、车骑等诸大将军、持节都督,以及各开国爵位了。想也知道,军中也就石勒有这资格,难道程遐还能盖过石勒去吗?

曲彬还在挣扎:“这……汝已非晋官,如何还以晋品以论高下?今在城中,支将军以下即以程司马为最大……”

“主公置我于‘君子营’中,除非营督、副督,余皆同僚也,何有高下之别?”你们那些名号都是自己瞎起的,正经石勒认可的只有“君子营”督张宾——就连张宾都得自己摸过来见我,程遐当上副督了没有?他有什么资格唤我前去相见?

曲彬闻言,不禁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他不但初时拍门的气焰不在,而且脸色铁青,双手还微微颤抖,心中有一股当即抱头鼠蹿而去,以免再受屈辱的冲动。虽然裴该句句话都是在拿自己跟程遐分别高下,本来不关他曲墨封啥事儿,问题他是帮程遐传话和跑腿来的呀,对方连程遐都不放在眼中,那又如何看待自己?恐怕在裴该看来,程遐是微末小吏,自己连街边的乞丐都算不上吧。

本来嘛,在世家子弟心目中,也就只有天子略高一头,同侪可以结交而已,其余的从下吏到农夫、乞丐,你们全都是垃圾,又有什么分别了?

若非担心就这么回去不好跟程司马交代,估计曲彬早就转身逃了。他正跟这儿发愣,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,身后跟着的家仆发话了——那就是刚才奉命拍门的家伙,不算“君子营”正式成员,只算是曲彬的眷属而已,也跟裴熊似的,大字不识一箩筐,根本就不明白主人跟那姓裴的小子在说些什么——将身子朝前略略一探,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?

曲彬受其提醒,当即一咬牙关,吩咐道:“去,先揪他起来。”说了那么半天的话,你还一直跟胡床上踏实坐着,我倒站立在前,就仿佛是来向你回禀奏事一般——在这种氛围下,你肯定气焰嚣张啊,语气也横啊,我怎么可能压得住你?不如我先派人把你揪将起来,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废话,你还狂不狂得起来!

那家仆领命,便即一撸袖子,直奔裴该而来。眼瞧他醋钵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,看情形不仅仅是想过来揪人起身,或许还会直接一拳头就当面擂上来。裴该心说这真是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”啊……好在我身边儿也不是没有人。

当即用眼角略略一瞥侍立在身旁的裴熊,貌似随口说道:“这须不是支将军。”支屈六你打不过,这种家伙应该不在话下吧。裴雄当即躬身抱拳:“小人遵命。”随即迈步上前,抬起右胳膊来,手掌立起,朝着那曲氏家仆肩膀上只是轻轻一搡——但听一声惨叫,那家伙一个跟斗栽出去一丈多远,直接就滚到大门外边去了!

曲彬还没能反应过来,裴该又用嘴角朝他一努:“这位,应该也不姓支。”裴熊会意,一拧腰,侧过身来,那几乎比曲彬大腿都粗的胳膊就直奔着他胸膛凑过去了。曲彬大惊失色,急忙双手在胸前连摆,高声叫道:“不要来,我自会走!”随即真的抱着头——其实是扶着巾帻——落荒而逃。

其实在裴该看来,以裴熊的实力,他若真想揍人,曲墨封这类文士连躲都没处躲,连逃都逃不了,但他朝着曲彬过去的时候,动作比先前推搡那家仆要慢了整整一拍。很明显,这是放了水的,估计曲墨封终究是衣冠中人,生长于这个时代,裴熊面对官吏和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自卑感,所以啊——吓一吓得了,他要能识相,自己闪人,那是最好。

在裴该的以目示意中,裴熊快步过去关上大门,并且上了门闩。裴该吩咐道:“今后当门应户,便交给裴熊了。至于汝……”瞟一眼还在旁边儿一个劲儿揉腰的老仆人,实在想不好让他做些什么——轻活儿没意义,重活儿又不落忍——最终还是:“汝且歇着去吧。”

裴熊关好门,又再返回裴该身边,貌似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崇敬之意,咧着大嘴赞道:“家主好生厉害。”

裴该笑一笑:“哦,我厉害?汝能听得懂我等适才的谈话么?”

裴熊连连摇头:“小人听不大懂,但见那厮先是张口结舌,继而恼羞成怒,想要动手,那肯定是落了下风了。”

裴该先是得意地一笑,但很快笑容就凝结住了。他终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,背着双手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不过是以名位迫之罢了……以名位迫人,何如以势压人?以势压人,又何如以力杀人……”还是回屋吧,继续写我的毛笔字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