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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72 奴主归天(1 / 2)


宫室内一盏孤灯之下,石勒以手抵额,松弛的皮肤、皱纹里不乏沉重,喘息声都显沉浊。

他还在思忖明日集宴乡宗耆老的事情,但思路不乏混沌,诸多的烦忧与病痛的折磨,已经让他远不复旧日之英明,心情也难免患得患失。

这一段时间来,他是明显的感觉到精力的下滑,也在考虑要不要将太子召回襄国以备不测。人到了这种年纪,这种地位,是真的很难再任性起来。尤其近来,石勒更有感触,感触最深还是年初决定南征残晋,如今看来,真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。

当然石勒所思之错误,又与群臣所论不同。他也是随着病体缠绵,康健不再,才明悟到这个道理。之所以言之错误,并不是因为中山王的败绩,哪怕南征大军一路凯歌高奏、势如破竹,于国或许是好事,于他则未必。

他是眼睁睁看着汉国从兴事到强盛,继而分裂、内讧,最后覆亡。本以为有此前车之鉴,他会避免重蹈汉国的覆辙,能够王嗣再传,享国悠久。但当真正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困境较之刘氏还要严重一些,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以寒士而履至极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艰难凶险。

当然这些问题一直都存在,但以往他凭着果决的作风和高妙的御术,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可视而不见。但当他自己变得虚弱起来,这些问题便变得严重起来。以往那些看似恭顺熟悉的人,在他眼中也都有了一些新的变化。

那些人或许以为所思所想能够瞒住自己,但他们却忘了,当年的自己就站在他们如今的位置上,对此思索图谋一清二楚!

至高不胜寒,忧苦无人共,一如眼下这空荡荡的殿堂。

灯火所不能覆及的大殿阴影中,一名身着翠裙、神态娇俏的小宫女大概以为主上看不到她,立在帷幔后显得有些不安分,或是左顾右盼欣赏打量这座宏大的殿堂,间或忐忑不安的垂首默立,唯恐被人发现她的不安分。但终究好动的天性难耐,不多久又左右观望起来,乃至于侧首向孤灯下默坐的主上望来。

她或以为自己无人关注,但那一些不乏憨态的小动作俱被石勒收在眼中。然而他却并无目睹宫人失职的恼怒,反而饶有兴致、不动声色的观察着,他的身体微微一倾,灯火之光往那一处投射更多。

略显明亮的环境让小宫女有些无所适从,忙不迭退到了帷幔后,在石勒的视野余光中消失。这让他心情略有失落,自己也说不出为何,然而过不多久,一抹翠色裙角又在帷幔下探出,这一点翠色竟让石勒寂灭许久的心弦都隐隐悸动起来,忍不住转头正视过去。

不多久,小宫女那娇俏的脸庞又从帷幔下探出,再向此处望来,却蓦地现主上那老迈的脸庞赫然正对着她所站立的位置,一时间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,娇嫩的脸颊、拢起的发丝,乃至于略显凌乱的衫裙上,都流露出那种偷窥被察觉的羞涩、被高位者垂望的惶恐,以及将要遭受责罚的惊悸。

那是一朵娇弱的雏荷啊……

石勒就这么远望着小宫女,以往杀人盈野、胆硬如铁的心肠都蓦地柔软起来,皱纹密布、松弛耷拉的面皮有些生涩的调动起来,摆出一个自以为和煦的笑容。他抬起手来向那小宫女招了招,想要近近欣赏,这与欲念无关,只是在这无聊难耐之夜,寻一个不相干、看起来又能让人感觉愉悦的人,略诉光阴。

侍立近畔的待命美人也发现了主上的神态动作,正待要扬声发问,却被主上厉目扫过震慑得不敢言语,而后循着主上关注的方向望去,顿时对那个小宫女充满了羡慕。

那被主上关注的小宫女惊悸不已,犹豫着不知该要做什么,然而石勒却极有耐心,再次抬手轻招,那小宫女才略显迟疑的迈起步伐向此处行来。此时在石勒的眼中,整个沉闷的大殿都因其人的走动而骤然变得活泼起来。

正在这时候,殿外却响起喧哗并杂乱的脚步声,这不只让殿中侍立的宫人们俱都受惊,也让石勒难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。此时能在他寝宫外活动的人,无非严震而已,但严震却绝不会如此不知收敛。

心情转劣的同时,石勒心内也是警兆陡生,身躯蓦地自座榻上跃起,爆发出与老迈神态所不相称的敏捷动作,疾行入内片刻后便持着明晃晃佩剑阔步行出,同时下意识往此前小宫女所立方向望去,却已不见佳人芳踪,早已不知躲避到了何处。

然而此时石勒却无暇失望,殿门外正有数人大步行入,为首者正是程遐。

此时的程遐,癫狂并紧张并存,迈步入殿后便见石勒持剑立于殿中,紧张忐忑顿时在脸上占据了上风,下意识屈膝抬手,半途中略有一顿,而后才继续行礼,只是动作姿态都显得僵硬,语调也不乏生涩古怪:“臣夜叩宫阙,或扰主上清梦,还望主上勿罪。”

“谁人与你同来?”

石勒立在原处,剑锋直指程遐,浑浊的两眼中更是迸发出慑人的光芒,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怒气勃勃、含而待发的危险气息,原本已经臃肿肥硕的体态竟有显出一丝挺拔。

事到临头,程遐心内忐忑紧张反而渐渐消去,不待石勒再开言,他已经从地上缓缓立起,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,递给了身畔石朗亲信悍卒,转而才又直迎向石勒那慑人的目光,语调干涩道:“入夏以来,国事多有艰难,臣等实在不忍见主上抱病忧劳,终日无闲。此心至诚,盼主上能荣养高阁,静享天年。太子少壮,早已足当国任,群贤共事,王业必有大兴!”

“朕没有看错你,没有看错!如今你是自承了罢?”

石勒听到这话,心情已是怒极,嘴中则泄出压抑到了极点的冷笑,他剑指着程遐,徐徐后退,一直退到尊座前,神态间多有不屑:“天命自有尽时,王者性命,尔曹也配加害!”

程遐闻言后,脸色已是急剧变幻,长年以来所积愤懑几乎要喷涌而出,两眼更是怒望着石勒,殊无敬意:“臣等自是庸劣,难与明君对策。然则主上近年来每多昏聩,亦是旧态不复,耻于臣等庸劣论事,但若无劣徒尺寸积功,主上胡伧之属,何至于稳居中国之主!”

口中说着,他已经阔行上前,示意兵卒寻酒冲泡他所携来严穆所调配的毒散,亲手推至案前:“以下凌上,大逆不道。臣虽厉念,但仍为国,不敢残虐恩主,请主上饮胜此杯,自入玄境妙趣,远于喧扰病痛。”

他终究久从于石勒,哪怕时至今日,若要直接杀害,仍然难承心内压力。因而特意请严穆调配这一份能让人玄迷假死的毒散,想要在君臣行至尽头保留一份和气。

“我若不饮……”

石勒脸庞上渐露狞态,挥起剑来便要斩向那酒杯,此时殿外又涌入数名悍勇之徒,眼见到石朗满身鲜血淋漓行入,眸中顿时异态涌现,神态与面对程遐时有不同,不乏悲痛与激愤:“我是自养祸端……”

石朗却根本不看石勒,指挥兵众追杀殿中那些宫人内侍,而此前令得石勒心旌摇曳的小宫女正在此列,那翠裙上血迹斑斑,脸上憨态不复,尖叫着向此飞奔,想要求得主上庇护,然而半途中却已被一刀横斩,横飞而死!

“孽畜,何以戕害无辜!”

石勒眼见这一幕,已是目眦尽裂,咆哮着挥剑向石朗冲去。

“老奴成事,所害者何止一二!”

石朗反身回击,已将石勒踢翻在地,满脸狞色提刀向那贴地翻滚的肥硕体型而去。

“不要恶器见血……”

程遐见状,忍不住开口说道,继而便背过身去。

石朗听到这话,眸中不乏鄙夷,但还是冷笑一声,弃刀扯下垂在殿中帷幔,骤然一甩直接将石勒头颅缠绕其中,两臂蓦地一收,石勒那肥硕的体形顿时颤栗起来,帷幔覆盖的口鼻中发出荷荷嘶声,两腿抽搐着拍打地面,已是痛苦到了极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