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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64 不负义气(2 / 2)


刘群抱臂佝偻,原本也称魁梧的身躯缩成一团,他抹了一把鼻涕随手擦在了皮氅上。旁侧卢谌看到这一幕,顿时眉头一皱,只觉无奈,此一类形容举止的毛病,他不知劝过刘群多少次,只是其人表面恭顺听教,过后又是故我模样。

见这两人神态小动作,旁侧崔悦倒是忍不住微笑起来。他们这些人远离故国,多年间流落胡虏之中,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。

早年的刘群,并不是这幅模样,谨慎律己、笃静自持,较之故司空刘琨甚至更有领袖姿态。但越是身为一个领袖人物,在这居无定所、颠沛流离中所需要承受的压力则更大。刘群这些年点点滴滴的变化,他们其实都看在眼中,言之脱胎换骨都不为过。

如今的刘群,不独农事熟稔、渔猎也都精通,能跟妇人们闲坐纺麻,能跟壮卒们围堰捉鱼,粗鄙起来满嘴污言秽语,端庄起来又能引经据典,际遇的苦难,把一个世卿世禄的贵公子生生逼成了一个油滑老练的伧夫。

卢谌常常懊恼辜负了司空托付,但其实他们内心各自都知,如果没有刘群因于困境做出的种种改变,他们这些人未必能够保全至今。

如今的他们,只是寄人篱下的劫余之众,再非身担大义的晋祚孤臣,若是始终自持身份、端着姿态,更难获得人的依附追从。他们这些属众需要坚持本质而不失,记住自己的身份是什么,但是刘群作为一个首领,若还过分的孤高自赏,只会更加的自绝于众。

有时候卢谌、崔悦等人心中都想,司空早早弃世未必不是一种幸运。那样风骨高洁人物,如果活下来得于亲身经历之后污浊种种,实在是一种残忍。

“你们说……”

刘群擤了一把鼻涕,开口说道:“今次若能成事归南,南国将要何位待我?”

“谋还未成,多思无益。”

卢谌随口说了一句,继而低头摩挲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,只是如今的他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,危坐拭剑非但不给人威慑感,反而透出一股悲凉。

“还是应该想一想,南面的人,我不敢深信啊……”

刘群蓦地叹息一声,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伤感,早年其父刘琨被段匹磾幽禁,当时的他则被段部首领段末波擒获,段末波也想借助刘琨的名望,因是刘群打算借用段末波的力量营救其父,然而事情泄露出去,之后不久便传来其父被段匹磾缢杀的消息。

之后卢谌等人率领残部同归段末波,彼此碰面之后讨论其父之死,都隐隐有些怀疑真正杀机或还来自江东。

当时执权者王敦逆心早生,刘琨又身负极大名望,若是其人反对他篡晋之举,也会是一桩隐患,假手段匹磾除掉刘琨,是很有可能的。而且之后在琅琊王氏掌控下的江东朝廷,甚至不敢评议刘琨哀荣待遇。

至于眼下,其实情况不乏类似,南国执权者沈氏本就不属中朝人物,但权势之盛已经远超旧年琅琊王氏,对于他们这些中朝劫余,大概会有更大的防备心理。

虽然也有传言说刘琨的追赠种种,沈氏也出力不小,但若深究原因,大概是对王氏打击更多,不可一味乐观认为对于刘氏就有什么纯粹善意。

“事到临头,也不得不发,否则我等或真要老死此乡了……”

刘群又皱着眉头说道:“不过我若真能直列三公,性命自是难保,但也算是临死小振,不辱家父。只当这一条命,再许温太真罢了,稍助其子扬威辽边。”

听到刘群这么说,卢谌与崔悦神态俱都一肃,而后则说道:“偷生年久,司空寂寞。若南归之后,事真至此,义不独活!”

他们这些人,是存必死心志谋划之后行事,然而有些可笑的是,他们所认为的杀机还不在谋事过程中,而是在事成南归之后。这看来有些匪夷所思,但对于他们这些亲眼见证中朝权斗残酷,又多年体会尔虞我诈的人来说,对世道真无乐观之信心。

刘群所言南归之后或将直列三公,这并不是妄自尊大,单凭他是刘琨的嗣子这一点就足够了。中朝人物凋零,哪怕是衣冠南渡的江东,如今旧人也多不在世,刘群若果真南归,哪怕仅仅只是为了稳定人心,给予一个三公的虚荣高位并不算夸张。

但正如旧年哪怕王敦远在江东,都对刘琨暗存杀机。沈氏日后若果真有篡代之行,又怎么能容忍那些中朝名宿之后安在其位?就算那位沈大将军确能旷达仁厚,他身边那一众追随者总还有上进的需求。

如刘群这种既是誉望加身的名门之后,又南投未久,根本没有自己势力影响的人物,纯以冢中枯骨幸居人上,本就令人嫉恨交加,是最好的立威对象!

所以眼下刘群就能笃言,一旦南国之后真以三公高位待他,那么也就可以确定日后必会杀他立威。但尽管对于南投并不乐观,他还是决意要如此,一则漂泊年久,心生厌倦,不愿老死虏中,二则今次所谋乃是温太真之子温弘祖来游说他们。

虽然辽荒与江东路途遥远,消息多有不通,但刘群他们也深知,若没有温峤在江东的努力,其父刘琨未必能得身后正名与哀荣种种。单凭这一点,他们愿意用生命帮助温峤的儿子建功于辽荒!

“若真世道负我,我不能辜负义气。半生飘零,或死或归,都是遂愿。”

刘群讲到这里,将手伸到卢谌与崔悦面前,崔悦笑着反手握住,卢谌看到他那脏乎乎的大手,先是皱了皱眉,但还是用两根手指触了触他手背,转而一脸厌弃道:“若还不修仪容,纵使黄泉相见,司空怕是不识。”